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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六,注定是个煎熬的日子,不管怎么不情愿,还是收拾了几件衣服,便往L城跑。自从父母离异之后,爸爸便带着那个女人来到了她的家乡,在这里开始新的一番事业,然而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光景,我也不甚明了,毕竟,我在莫家生活地很好,并不是很关心爸爸的事业,甚至尽量避免与他见面。

快傍晚的时候,我站在了一扇很是大气磅礴的门前。可以想象,这扇门之后,是一个郁郁葱葱的花园,精美的游廊,每一根柱子上雕刻着繁复而又精美的画,花园里必定种了不少的玫瑰,满园的红色,昌盛不败,爸爸就是这么一个爱着花花草草的男子,以至于他的桃花一直花开不败,很少有女子可以抵挡他的温文尔雅,他的幽默风趣,最重要的是,他的一掷千金。他在闲暇的时候,可以把一园子的玫瑰花打理地整整齐齐,他插的花,甚至比花店里的还要精美上几分,就像是画家笔下的油画。我在门外站了很久,直到腿微微发酸,才整理了一下心情,按了一下门铃。不过一个弹指间的功夫,门就开了,来的正是十年前把爸爸从我身边抢走的许倾城。十年不见,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优雅而又明艳,一头浅褐色的大波浪披散在肩头,衣服是上好的藏青色丝绸裁剪而成,绣着雅致的菡萏,茎叶自腰际处伸展而出,翠绿色的丝线,无端叫人联想到“叶低浮水上,茎弱袅风前”的绮丽景象,粉嫩的菡萏花瓣开得重重叠叠,一直开到肩头,雪白的滚边,盘扣绞着金色的丝线,衬得她的腰身不堪一握。

“生生来了啊,还没有吃饭吧,你爸爸给你从香港带了皮蛋粥,特意嘱咐我要是你来了就给你温一温,他现在有些事,过些时间就回来了。”许倾城一路领着我往餐厅的方向走。

自从爸爸和妈妈离异之后,我还没有和她打过正面,在她的自来熟下,显得有些手足无措,只得一路跟在她身后,嗯嗯啊啊地胡乱应几声。好在,她也并不是十分关心我的反应。

粥还是那个味道,只是现在吃在嘴里却没有了当时的那份欣喜,有些苦涩,其实我已经很久不吃皮蛋粥了,久到都不记得自己曾经那么深切地热爱过这股味道。

餐桌上还有一笼奶黄包,冒着丝丝的热气,想来也是爸爸特意吩咐他们去买的吧,我曾经对着爸爸说过,“皮蛋粥配上一笼奶黄包,那就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啦。”那会还小,那时的花样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多,加上是个小县城,我只吃过肉包子菜包子豆腐包子,还有裹着糖馅的包子,爸爸却长年累月地不在家,他在另一个城市工作,每个月,我总会和妈妈搭上去M市的车,因为是重型工厂,所以在郊外,我们还要换乘一个三轮的小车,因为我觉得它长得像田鸡,于是就很顺口地唤那车为田鸡车,其实那时的我连真正的田鸡都不曾见到过,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像,人有时总是有种莫名奇妙的坚持,明明不曾见过,却始终觉得它和自己所想象出来的物什很符合,于是,便一厢情愿地给它取一个名字。

小时候,总觉得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,因为这样,爸爸就可以带着自己去儿童公园坐碰碰车,在蹦蹦床上欢快地跳跃,还能从高大的滑梯上呈自由落体从上滑落下,完全没有看到妈妈眼中的忧伤。现在觉得,那时的妈妈还真是伟大,异地恋呢,要是换成自己,估计早就坚持不下来了吧。

有一次,爸爸带着我去吃了几笼奶黄包,顿时觉得,那是世间的美味。

席上,有个年轻的男子点了一首《女人是老虎》,那时,我停下了咬了一半的奶黄包,完全沉浸在男子清凌凌的声音中,只觉得此曲只因天上有,毕竟,当时还年幼,只听黑猫警长之类的歌,待到成年后,去翻了那首歌出来听,却全然没有惊艳的感觉,原来,有些记忆中的事,只能顺着记忆回溯而上,当真正地翻出来时,便会觉得一阵失落,似乎有人可耻地欺骗了你。现在比起奶黄包而言,我更中意的是小笼包。轻轻咬一口,便有浓郁的汁水流出来,充裕了整张嘴,而且它也是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教养,倘若一不小心,汁水很有可能会喷薄而出,溅了一身。

洗了个澡,泡了一杯绿茶,才开始打量起自己的卧室,其实一进来时,就看到了悬挂在墙壁上的那幅硕大的照片,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拍的了,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,头上还顶着一个花环,背后有一对可爱的翅膀,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点缀了星星的小棒。那是小时候的自己,那时候,父母还是自己的父母,所以她笑得无忧无虑,没心没肺。不知情的人走进这间房子,会以为这个主人永久性地住在这里吧?谁会料想到这间房间时隔十五年,我才不情不愿地来到这里呢?

门外响起皮鞋声,“生生,你到了吗?”

我只得打开房门,看见一个中年男子逆光站立在门口,斑驳的鬓发,原来那个清俊的男子也早已被岁月的磨刀刻上了风霜,我顺着他的脸一路打量,看到他的领口处有一个淡淡的玫瑰粉色的小印记,一张嘴的形状,我可以想象,这是两片极为娇小的唇,樱桃樊素口,若是贴上去,必定会觉得又软又柔,我微微一笑,心里不知为何舒畅了许多,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天许倾城开门时,嘴上擦的是血红色的唇膏,这个颜色让我记忆尤深,因为,很少有亚洲女性可以驾驭这个夺人心魄的红色,烈焰红唇。

“穆青,先换件衣服再和我聊天吧,你一身的烟酒味,也不怕把你女儿熏了去。”许倾城后脚就跟了上来,对着爸爸喜笑颜颜。

“也对,你看我,一高兴就忘了,我们生生是最讨厌烟味的,等着爸爸啊。”程穆青转了个身,我看见许倾城挽着他的胳膊,手还往他的领口遮了遮,像是不愿我看到什么似的。

那么温柔的遮掩,原来竟爱到了如斯的地步。包容着他的一切,甚至是他外面的女人吗?要换成了妈妈,必定是一番狂风暴雨般的轰炸吧。原来爸爸的桃花并没有随着许倾城那张倾国的美貌而截断,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味道。

我掏出手机,在键盘上按了一串熟悉的数字,Enya的《onlytime》涤荡在耳畔,给这个孤寂的夜泼了些灵动的生气,只是大半首的歌曲流泻完了,我还没有听见顾睿醇厚的“喂”,带着微微上吊的尾音。我认命地将手机往床上一扔,顺带将自己也扔到席梦思上,我将两只手团在后脑门上,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散发着淡淡荧光的人工星星,不知不觉,那些亮闪闪的星星就幻化成了顾睿微笑的脸。

“顾睿,顾睿……”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着两个字,似要把它们深深地刻在心尖上,霎那间,恍若有闪电在四肢百骸逶迤而过,有酥软的感觉,我甩开脚上的拖鞋,静静地等着手机铃声响起,只是,当爸爸推门而入时,我还是没有听见他戏谑地问着我:“生生,想小爷了没?”

“生生,皮蛋瘦肉粥好喝吗?”爸爸搓搓手,不知道往哪里摆放,只胡乱找了一条椅子坐在上面。

“嗯,还不错。”我坐起身来,“爸爸这一次找我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?”

直接跳过多余冗长的客套,进入主题,或许他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接,微微张着想要暖场的话语还没有来得吐出口,便又咽下了肚子。

“爸爸想着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,所以有些想你。”他僵硬着一张脸。

“然后呢?”

“生生,爸爸觉得没有做到一个父亲的责任,你看11岁那年自从我和你妈妈离异了之后,便再也没有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饭了,我看着别人家的女人依偎在父亲的胸前撒娇,常常会想,要是我们家生生在我身边会不会也会这般说,爸爸,我要吃这只大螃蟹,或者只是很酷地看了一眼,然后转过头走开。生生,我错过了你整整16年,还没有来得及看见花骨朵打开她一层一层繁复的花瓣,就径直看到了依然炫然俏丽在枝头的花朵。”

爸爸的这一番话堵得我心里微微发酸,却愣是没能迸出一个字。

“那么爸爸是找我来叙旧,然后再弥补上那已然流逝的16年吗?”我抬头看着那一双被风霜欺过身的眸子。

“就算是我想弥补,想来生生也不愿意吧?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你还记得小时候住在我们楼下的小龙哥哥吗?”

自然是有印象的,他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伴,但凡下了学,我总爱往他家跑,有时连书包也不高兴回家放,他的妈妈总会拿大白兔奶糖和德芙巧克力给我,其实我最爱的还是他们家那只乌龟,一点也不怕生,只肖在它面前撒上一连串的碎肉丁,然后我便可以站在它坚硬的壳上,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,昂首挺胸随着乌龟的步子向前移动。小龙比我虚长上3岁,我总是跟在他的屁股后头,像一截刚刚露了尖尖角的小萝卜头,身上披着大红的绸布,将夏日的大裤衩穿在外面,扮演超人。那是我单调童年生涯中唯一妍丽的色彩。

“当然,我记得有一年夏天,他的头上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长了一个包,顶在额头上,就像是电视里演的小龙人。他怎么了?”

“他现在也在L城,某一天我在一个饭局上和他碰到了,顺带便提起了你,想要和他见一见面吗?”爸爸的神色有些不自然。

“爸爸什么时候也充当起了媒婆的角色?”我声音变得有些尖细。

“爸爸只是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,生生,你应该多多接触些男孩子,不要老是呆在家里。就当是多结交一个朋友,这样不是也很好?”

我唯有沉默以对。

“生生,你们年轻人的事情,我并不像置喙,但是,顾睿他并不是你的良人。”爸爸叹了一口气。

我忽的抬起头:“爸爸,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?”

他的眼神闪闪烁烁:“风声?这种事最不需要的便是风声了,你除了是我余穆青的女儿外,身上还留着莫锦瑟的血。还有啊,爸爸也不是让你去相亲,只是去见一见一个很久未曾谋面的儿时玩伴而已,小龙他倒是常常对我提起你,也想看看你。”

我揉了揉额角,去一趟也无妨,其实我也很想见一见给我做纸鸢,带着我爬树掏鸟窝的玩伴,只是,以这种方式见面,未免掺和了一些别的因素,有些尴尬。

“好吧,爸爸,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以后就不要为我瞎操心了。”

“好,那生生,你早些休息,今天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。”他高兴地为我带上了门。

手机铃声还是没有响起来,白色的机身陷在绵软的丝绒被里,我爬过去一把捞出手机,划开屏幕,输入11位数字,顾睿那张拽拽的脸便蹦入眼帘,剑眉凤眼,唇若抹珠,濯濯如春月柳,身后是高耸的埃菲尔铁塔,一朵雪白的云朵飘荡在铁塔腰身之侧,时隔多日后,我仿佛还能感受到灼热的阳光,大群的白鸽子扑腾着翅膀,洁白的羽翼划过天际,微风不噪,翠绿的草叶子柔和地垂下头颅,微微晃荡着身子。

《Onlytime》到最后还是由于无人接听而成了扰人的“嘟嘟嘟”,到最后跳到了主屏幕,我看见一个女孩子落寞着一张脸,不知该何去何从,心中的慌乱不安倒是如藤蔓般纠缠了身子,怎么绕也绕不开。

哈哈,我竟然在传闻中枯坐备受煎熬,看不到黑色之外的颜色。

第二天,我随意地披了一件衬衣便招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醉清风大酒楼,据爸爸说,这家酒店是L城最好的,里面上的大闸蟹是最为美味的。

只是,他却没有记起来,现在早已过了吃蟹的时节。

坐在我对面的小龙“哥哥”,依稀有着小时候的样子,只是,棱角更加分明了些,眼神更加凌厉了些。我含笑地坐着,挺着上半身,打算锻炼自己的腰部力量。多半时间是他在一边喋喋不休挑拣一些他自认为比较有趣的事情,而我则有些神思恍惚,过了整整一个晚上,顾睿还是没有给我回电话,只发了一条短信:有事在外面,到时见面详聊。信息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2点。

我的心不安地在胸腔里跳动着,坐立不安,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尽然能让他不回我电话,只是这般草草地发了一条挠人心的短信,或许是他看见未接来电的时候,已经比较晚了吧,怕打扰我好睡,我只能这般对自己催眠,而内心却有着一万个不相信。

“生生,生生,你有在听我说的话吗?”我看见小龙的手在眼前晃荡。

收了收飘散的思绪,尴尬清了一下嗓子,“当然,你继续。”

“看来我的口才还待提高,”他朝着我善意地笑了笑,“还是吃菜吧,这是你最爱吃的茶树菇抄牛肉,试试味道怎么样?”

我夹了一筷,放在嘴里,味同嚼蜡,脸上虽然摆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地样子,却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听他横飞的唾沫。

“不好意思,我想上个洗手间。”我抄了放在沙发上的皮夹子,走出了包厢,走到了一个拐角处,想掏出手机打顾睿的电话,一个服务员打开门,看见我,“小姐,您是要进这件包厢吗?”

我连连摆手,眼角无意间扫过,却看到了顾睿熟悉的背影,银灰色的阿玛尼西装熨帖在他身上,衬得格外地玉树临风,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盛装的女子,低垂着头,看不清模样。

我跟着服务员走了几步,才下定决心:“请问,那个小姐。”

圆脸的服务员转过身:“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?”

“坐在里面的是不是顾睿顾先生?”我急急忙忙地问。

“这个,我并不是很清楚,不过好像那个小姐是称呼他为顾先生的。”

“哦,是这样的,我是他的妹妹,来给他送一份资料,但是我忘了是哪一个包厢,不知道是八福还是六顺,打他的手机也没有人接,现在有点急,可是这般贸贸然进去也不成体统,能麻烦你等会送菜进去的时候把门打得稍微大一点吗?我好看清。”

我顺口编出了这番破洞四漏的借口,实在是没有更好的理由了。

她稍微呆滞了一下:“好的,没问题。”

我尽量侧着身子打量里面的男人,掏出手机,拨出那一串号码。

里面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“喂。”微微上吊的尾音从包厢和手机中传来,我转身加快步伐,手机捏在掌心中,超出体温好几倍,滚烫地烙着肌肤。

面前走来一个端着盘子的服务员,我没有看见,于是一把撞了上去,餐盘掉在铺满大理石的地面,发出清脆的声响,盛在里面的茄子凌乱地铺散开来,汤汁污了我的鞋子,陈妈两天前才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还原了本真的鞋子,又被我一个不小心给糟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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